波澜不惊 - 风月迟夕 十八·面圣
剩余人等皆撤离了现场,一直没有出过手的甄不移,还甚是感激地拍了拍云淡的肩膀,才默默离去。
此时战情停歇,危漠崖却觉得不敢看向他了,不敢看向那双淡定如水,澄澈如冰的眼睛。危漠崖不知该如何面对云淡,
在自己那样残酷无情地对待他之后,他却仍能看透自己的心思,仍如同最忠心的鹰犬般回到他身边。
“云淡,我……”危漠崖捏紧了拳头,心情比先前对敌还要紧张百倍,总觉得这人会调头就走。明明是自己赶他走的,现在若他真的仍选择离开,又有什么理由能再度将他留下呢?
“唉……”云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这声叹息,并不带埋怨抑或难过,只是有些无奈,却像是细长的银针一般刺入了危漠崖的心脏。他不顾一切地迈步向前,用力将云淡拥入怀中,抱得紧紧的。
“对不起,”危漠崖的唇贴在云淡的耳边,“对不起,云淡,是我错了,你原谅我。”
多年以来,危漠崖从未如此郑重地向云淡道过歉。二人间虽偶有耍花枪,但对对错错皆只是调情,云淡从不忤逆危漠崖的意思,危漠崖也不将感情中的是非对错放在心上。这一次,是头一回,他认认真真地请求云淡的原谅。
“……嗯。”云淡轻轻地将双手也环上了危漠崖的腰身,应了一声。
危漠崖心头猛地一动,将他抱得更紧,闷声道:“以后再也不让你走了,哪儿也不许去,就留在我身边。”
云淡仍抱着他,却又是轻叹了口气。
危漠崖倒是听明白了,他的意思分明是,即使他日自己再让他走,他也会乖乖听话的。思量至此,他的心又揪着痛了起来。他稍微松开怀抱,抬手以掌心覆上云淡一侧脸颊,轻问道:“痛吗?”指的自然是当日那一巴掌。
云淡摇了摇头,目光在他脸上游离。
危漠崖又执起他一只手,放到自己的脸颊上,道:“让你打回来,好不好?”
云淡轻轻地笑了。
虽只是唇角微上扬的一抹浅笑,却叫危漠崖爱意顿涨,心头大石终于落下。他倾身将吻轻落于云淡额上,一切似是又回到了从前。
之后云淡才对危漠崖细细解释,他本带着蒋寒真往曈曚山去了,却在途中接到三王妃的来信,让他尽快赶回危府。信里还说,危漠崖从未想过要背叛他,一切皆事出有因。可彼时云淡还带着女儿,即便他一心想要尽快回到危漠崖身边,也不愿意再让蒋寒涉险,思来想去,便决定带着蒋寒先去找范宁榆。
“然后,你便碰上了那小子带着两把剑正要过来,于是他便什么都招了?”危漠崖笑着摇了摇头,语气中却并无责怪。
云淡点了点头,道:“锻剑谷日夜赶工,依着新的手稿,重铸了这两把剑。虽手稿已毁,铸剑工匠也以重金酬谢,但小榆办事确实妥当,楼主用的兵器,怎么也得在自己人手上,再琢磨润色一番。”
危漠崖抚摸着剑柄,轻声问道:“所以剑柄的形状,是你修改过的?”
“是。”云淡温柔答道,“楼主用着,还算合手势?”
“简直如同使了廿年一般。”危漠崖抬眸望向他,眼中尽是深情。
云淡不语,只回望过去。危漠崖执起他一手掌,十指紧扣。二人皆不做声,温情沉默片刻。
“那寒儿呢?留在范宁榆那儿了?”危漠崖忽然又问道。
云淡难得笑着轻摇头,答道:“自然是要留在那儿了。难为丰越当铺的范老板,日日亲自为她下厨了。”
“……女大不中留了。”危漠崖也笑了。
经此一役,危漠崖心中有了更多不同以往的念头。长久以来,他都以为只需真心真意,彼此相爱,感情就能走到天长地久。虽然他不会怀疑云淡对他的感情,但身为一派之主,纵观江河湖海,处处是想要将他吞没的沼泽泥泞。其实云淡并不缺安全感,倒是他自己,心里总觉得亏欠了枕边人。
总该要做点什么才对……
将心事藏着,思量了一些日子,危漠崖才遇到了个契机。皇帝召见了他们两个。
江湖头号邪教的主子面圣了,这种消息传出去恐怕会激起更多流言蜚语,所以此事便成了机密,除当事三人以外,便只有六王夫夫知道。
替亢家的人办了不少事,也砸了不少场子,还探了不少秘密,但这位皇帝陛下的真颜,此次还是第一次见,连危漠崖心里也有些许紧张。
“不用担心,”小王爷仍是眨眨眼,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,“我皇兄是我们家兄弟姐妹中,长得最好看的一位,保证你们赏心悦目!”
这话大概也只有小王爷敢说出来了。危漠崖默默搂住了一旁的云淡。
入了大殿,该有的君臣礼数总是要有的。危漠崖与云淡二人跪下行叩,不敢直视龙颜,听见九五至尊的平身赐座等话语,一声“谢主隆恩”也是毕恭毕敬着。
坐下后才敢稍作端详,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,虽年纪稍长,但确实是长相不凡,如金如玉,人中龙凤。
“久闻危楼主与云少侠鹣鲽情深,小哲多番给你们添麻烦,又有三皇弟之事得到二位相助。今日一见,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。”亢应岚缓缓从殿中走向主座,语气并无异样。
“陛下过誉了,能助力陛下、王爷,是风月楼的荣幸。”天子都开口了,意思意思的寒暄,危漠崖还是要应的。
亢应岚对此不置可否,似乎也没有兴趣听那些寻常套话,又道:“今日宣你们二位入宫,除了闻名不如见面之外,朕也只纯粹想答谢两位的尽忠。你们想要何赏赐,不妨直说。”
危漠崖与云淡对望一眼,答道:“回陛下,危某早已找到此生最渴求之物,楼里不缺金银财宝,名利地位亦非追求,赏赐是不必了。能否只请陛下一开金口,将迟夕剑中手谕的故事,讲给我们听?”
亢应岚正伸手取着跟前的茶盏,闻言笑了。
“这件事……罢了,再怎么说,尘潇算是你的师叔,剑现在也是你的剑,若说天下间还有何人应当知道这段往事,确实也非你莫属了。”
“朕与黄尘潇,确是识于早年。剑中手谕,朕也的确一直知晓内中机密。
“亢家内功分七层心法,向来会传授给所有皇子,但仅有皇储,即未来的帝王,才有可能习得第七层。先皇当年将能与心法相抵制的逆解交给迟夕剑之主,便是十分信得过那人。但于亢家大多数人而言,它不会造成任何伤害,因为这逆解只针对第七层。但亦并非成了储君便肯定能得父皇教授第七层内功,须得先证明自己的实力,对得起这把龙椅。”
“证明的方式,便是去把迟夕剑找出来?”危漠崖听着,心里有了一些头绪。
亢应岚甚是赞赏地望向他,点头道:“你果然十分机智。”
“迟夕剑的原主是尘潇的父亲,名讳朕也不知晓,只知道剑神蒋贤曾跟随他习武,亦得到他的承认,因此迟夕剑便传给了他。所以尘潇与蒋贤的同门师兄弟关系,亦只是牵强附会罢了。他们虽然相识,但并不熟悉,一切都是机缘巧合。”
“所以我才几乎不记得,还有黄尘潇这一个师叔的存在……”危漠崖想了想道。
“简而言之,便是蒋贤和尘潇各自继承了一把剑,皆有先帝留下的逆解封于剑内,一分为二。但谣言流传于江湖的却只有蒋贤的一把迟夕剑。其实想来亦不奇怪,毕竟尘潇他……心思从不在打打杀杀,天真烂漫得很。”
亢应岚说到此处,眼神却忽而有些迷离,望着远处,不知在找寻何物。
“先帝在立朕为太子之前,便交待下要找出逆解的下落。彼时朕仍只是皇子,隐藏身份游离在江湖之中。当时蒋贤已死,你还在风月楼做少楼主。朕很快便寻到了尘潇,在他眼中,我们只是萍水相逢,意气相投。尘潇是个至情至性之人,爱得轰烈。他不顾一切时的模样,朕此生便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。后来……”
亢应岚语气越发深沉。危漠崖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爱意,自然也猜到了几分,觉得此时追问不妥,便只牵住了云淡的手,默默等待。
“后来……朕做了一件无可奈何的错事,但终究是错事。朕返回了皇宫,成了太子,虽未将剑带回,但先帝已知朕有能力寻得此剑,便不再追究,仍将心法第七层传于朕。而尘潇便消失在江湖之中,直到风月楼以迟夕剑将他诱出。”
“陛下就这么肯定,黄尘潇不会将他手中的逆解,用于对陛下不利之处?”危漠崖问道。
亢应岚望向他,眼神坚定道:“朕十分肯定,从未曾怀疑。”
一旁的云淡忽然轻声道:“陛下对黄前辈用情之深,令人钦佩。风月楼出于自保,杀死了黄前辈,陛下可会追究?”
亢应岚笑了笑,摇头答道:“他只是为了保护朕。而你们除了自保,亦有籍此取得双剑,对付三皇弟的打算,何况又有幼女遭人暗算之急,两边都是为了朕能把这位置坐稳,朕如何能追究?况且即便尘潇仍在世上,也不会再来见朕了。他亦非善人,疯癫起来杀害无辜不在话下。生死皆有命,朕不会为难你们。”
“如此便多谢陛下了。”危漠崖对此倒不意外,但仍是发问道,“危某仍有一个疑问,不知陛下能否一答?”
似是料到了危漠崖定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,亢应岚无奈笑笑道:“你问吧。”
“不知陛下所说的那件错事,究竟是何事?”危漠崖眯了眯眼,毫不胆怯。
亢应岚苦笑更甚,摇头道:“你当真是胆大包天了。朕可以告诉你,但在这一个问题之后,蒋贤后人,风月楼楼主,迟夕剑主,不论你是何身份,朕与你之间的恩仇,算是了结得干干净净了。”
危漠崖做作地行了个大礼,配合道:“天子一言,自然是干干净净。”
“那朕便告诉你,”亢应岚垂下眼帘,面上顿时光彩,“朕……”
“朕……杀了我们的孩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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